随着第94届奥斯卡金像奖落幕，夏安·海德执导的《健听女孩》获最佳影片。早在2021年初，这部电影就在圣丹斯电影节囊括评审团大奖在内的四项奖项，并被苹果公司以2500万美元的高价买下，于流媒体Apple TV+独家上线，一举创下近年来圣丹斯电影节版权交易的最高纪录。

影片改编自2014年的法国电影《贝利叶一家》，讲述出生在听障家庭的露比，凭借自己的努力与家人的理解，在音乐上取得成就的故事。

今年的奥斯卡很有趣，仿佛和“翻拍”、“改编”的概念不无关系，比如斯皮尔伯格的《西区故事》改编自1957年的百老汇音乐剧，罗伯特·怀斯也在1961年执导过一版；《犬之力》和《驾驶我的车》都改编自小说。

《健听女孩》展现出不同于《贝利叶一家》的法式幽默，背景也从《贝利叶一家》的法国小镇、蓝天珠林、牛羊成群，移置到美国东海岸的海港。导演对整个文本完成很好的本土化再创作，但叙事模式如出一辙，基本围绕“冲突产生——矛盾重重——解决冲突”的模式展开。

由于影片的焦点是所有家庭成员，戏剧冲突自然产生在家庭成员当中——听障的家人要经营渔业生意，健全的女儿参加合唱团甚至要报考伯克利音乐学院。“健听”，是相对于听障者的说法，指的是听力正常的人。

因为听力正常的露比，在这个听障家庭里是最特别的存在。

影片全方位多层次展现露比一家的生活，采用大量篇幅展现露比的困境，拓展听觉叙事手段与美学传达的边界。

露比的生活常态是做全家人的“耳朵”和“嘴巴”，担纲对外沟通的媒介。比如和中介讨价还价、跟外婆视频通话，就连医生告知父母的难于启齿的医嘱，她都要事无巨细地知悉。

听障的家人总在不经意间制造噪音，他们不会显得唐突，却影响到露比。而露比在饭桌上戴耳机，被妈妈说“很不礼貌”，因为家人没法与她共享音乐。学校里，露比窘迫而不自信。她常常因为劳累的家庭生活在课堂上打盹而被老师提醒，也因父母车里播放震耳欲聋的说唱音乐遭同学们嘲笑。

片中，被生活和学校的一地鸡毛压的喘不过气的露比，在房间嘶吼着发泄。但这声嘶吼不能被家人听到，隐喻露比的世界在家庭中被挤压得几乎没有了生存空间。

其余家庭成员最常出现的场景是家和海港。爸爸和哥哥出海捕鱼，尽管做事麻利，可在争分夺秒的捕鱼作业面前，没有多少人会耐心等待他们的手语。料理生活的妈妈，也难以同外界沟通。虽是听障，但他们都有自己充实的生活和精神世界，比如老没正经却恩爱的父母，时常强调家庭和睦的重要性，哥哥也打算自己经营生意。

听障家人的失聪困境，跟露比的音乐爱好构成结构性冲突。冲突最初源自露比和听障家人之间的理解障碍。家人们从未听见过声音，他们对合唱团、伯克利音乐学院、露比的音乐天赋一无所知，他们无法体会到露比的天籁之音，也不能理解露比的想法。

露比跟着维老师练习，追求自己的音乐梦想，这和家里的生意南辕北辙。作为家庭的一员，她的行为无疑是不注重家庭利益的表现，家庭矛盾一触即发。冲突产生、矛盾激化后，影片让缺席已久的理解复归，来解决矛盾冲突。

实际上，露比一家最难解决的是羁绊。

比如，影片开篇在一个极具空灵之美的海浪翻涌的空镜头后，转到渔船上作业的露比。她必须跟家人一起出海捕鱼，因为只有她能接听无线电通话，听到海面上其他船只的鸣笛。后来，露比没有随父兄出海，结果他们遭观察员举报，收到一大笔罚单。这表明倘若没有露比，一家人就要陷入接踵而至的麻烦。

但露比毕竟还有自己的生活，她加入学校合唱团，并受到维老师的青睐，后者还提出要培训她报考伯克利音乐学院。当露比向家人提及此事，却屡遭质疑，就像妈妈对她说“如果我是个瞎子，你会想画画吗？”

更有甚者，她给丈夫的理由是“我的宝宝要离开我了。”这样看来，听障家人更像尚未独立的孩子，因为露比的传译使他们具有一种参与正常人生产活动的表象。

如此一来，露比和家人的矛盾愈发深重。她去维老师家上课，被妈妈以“记者采访”为由耽搁，险些失去学习唱歌的机会。最终，在那笔罚单之后，露比为了家人，选择放弃考伯克利。

然而，听障的身体感官困境最终没有阻碍彼此之间的理解。直到一家人去看露比的毕业音乐会，听不到声音的他们从其他观众的反应获取基本感知，还原客观现实。比如那个听得流泪的老妇人，从中领会了露比美妙的歌声。

回到家后，爸爸让露比为他再唱一次。他一边抚摸着女儿的脖颈和脸颊，一边通过她的声带震动和声音颤抖感受其对歌唱的热爱。这一幕同《金属之声》里，失聪男孩拍打滑梯以示对鲁宾的亲近，鲁宾拍打滑梯回应男孩，随后鲁宾为男孩打鼓，男孩附在滑梯上倾听鲁宾演奏的段落尤为相似。

不同于《金属之声》在一深一浅的拍击震动中对情感的克制表达，《健听女孩》对这一幕进行了一定的煽情化处理，以音色造成爸爸听感的微妙变化，再通过彼此的眼神交流传达情绪。

这种基于“无声”的声音设计跟此前音乐会所营造的静听意境，实现了电影人物与观众的听点重合。影片在现实主义风格的表达基础上诉诸受众视听感官的情感动力贯彻全片，实现电影情境与观众心境的合一。

翌日一早，家人叫醒露比赶往伯克利的面试现场。至此，露比一家终于理解她的梦想。对美国流行歌曲的使用，波澜不惊地形成对影片情境的最直接呼唤。面试的时候，对着溜进考场的家人，露比伴着维老师的钢琴乐和自己的歌声打起与歌词相配的手语。透过家人无言的默契，表露出一股缓缓蒸腾的爱意，同时传达对追求梦想的赞扬。

而在描绘家庭与梦想的挣扎之外，影片也细腻地刻画了少女情窦初开的阶段与成长，表现人生路上的百般况味。

比如，露比在家里和迈尔斯练歌的段落，导演完整呈现两人的对唱阶段，轻松浪漫的歌词和动人的歌声承载了少男少女怦然心动表意作用。以及露比和迈尔斯到野外跳水的段落，营造并传递出一种神似“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的氛围。

值得一提的是，饰演听障家人的三位演员，现实中都是失聪人士。影片和《贝利叶一家》一样，吸收了哑剧的表演方法。演员们手舞足蹈、表情夸张产生的效果无疑会让观众忍俊不禁，他们精湛的表演也给予观众进一步认识听障人士的机会。

此外，影片的视听设计也可圈可点。

比如，露比因自卑逃离教室跑到湖边唱歌的段落，影片为加强露比歌声的感染力，以远景镜头将她跟周遭的山清水秀列于同一画框内，同时进行自然光照明。声景设计完成从声音到人物，再到情境的建构，传递出多样化的审美体验。

说到底，露比一家是许多家庭的缩影。妈妈虽说反对露比报考伯克利，但是在家庭的理由之外，还有对女儿的担心：因为自己听不到声音，听不到女儿的歌声，也害怕如果她失败了怎么办。

经常和露比互损的哥哥，从一开始就支持露比唱歌。在得知妹妹准备放弃梦想时，他用手语表示自己的力所能及：“让我扛下责任，我可以的。”他们或多或少都以自己的方式，保护并爱着露比。

露比的家庭和大部分家庭一样，爱与矛盾相互交织，他们都愿意尽最大努力去理解彼此。正是这种努力，作为自身生命的书写，落实到家庭的每一个体。

片尾，露比在载她前往伯克利报到的车上，隔过车窗向后方眺望的家人们做出手势：爱你们。加上之前和家人们的深情相拥，表现家作为“庇护所”的表意指向，讴歌家庭中的爱与理解，余味悠长。

《健听女孩》展现了普通人的点点滴滴，难得的是，夏安·海德没有表达廉价的煽情，而是以平等的眼光注视生活中的真实和纯粹。正如片尾，露比的父兄在酒吧里和众人打起招呼，妈妈也能和其他妇女沟通生意上的事。某种程度上也在表示，以听障人士为代表的残障群体，也能像正常人一样生活。